陸仁

數勻甲乙丙丁亦排不上號

道不孤

羅浮生與馮庸。

借人物有二,取節點幾個,走一段人間路。


*生爹有姓名,無事實。是為引索。



But Now I See

道不孤






羅福生無事便提著刀去馮庸的課室門外守著。

 

頭一回來的時候可是出了大風頭的,引得室內學生連連往窗外張望,巡校的保衛遠遠瞅見了,拎著棍子就是一頓猛衝,心想真不知這人是如何越過大門跑進來的,活生生是上門找事來的架勢。

 

作了假想敵的本人抱著刀倚墻而立,漫不經心。

 

羅福生避過了窗子,本意不讓馮庸發現,萬未料得竟是犯了如此好笑的錯誤,早叫人逮著了。他比旁的人更早瞧見廊上多了道影子,順可循之跡而去,窗上映著一張模糊的人臉。十有八九是衝著我來的,他琢磨,也真是好久沒人上趕著給我送樂子了。

 

馮校長把教案放桌上輕放,沒出什麼聲音,反而把他的學生都給震住了,個個屏住呼吸,不曉得該不該為過去開過的所有小差道歉。

 

他背手靜立著,在保衛到來的前一刻緩緩踱了出去,手一揮把上前的保衛打發了,這才分神來看這位帶刀來見的仁兄。

 

羅福生恰在此時抬了頭看他——原本就是來等的他。

 

這張臉教他愣在原地,長得可真是太像了,於是猜得個大概,開口也只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福生。福氣的福。」

 

馮庸笑了。

 

「我是馮庸。」

 

「我曉得的。」

 

「當然,當然。」他走近去,拍拍羅福生的肩,「你得等我下課。」

 

這孩子比他當年大不得多少,倒比親爹活得謹慎,乍一看不過是依著墻,實在卻是努力把自個兒的存在感壓得極低,仿佛是縮在了角落。如此一看,那柄刀根本是鮮明得多,與羅福生擺在一塊相當矛盾,直接宣告了主人的現身。褲管上有一截灰印——敢情這小子是翻墻入校來的。

 

馮庸轉身入了課室,捧起他的教案,接著剛才說了一半的話,繼續講了下來。沒兩句又一頓,「新來的旁聽生」,算是給當堂學生一個解釋,「你們可別欺負他。」

 

校長您可瞅瞅他那大刀,沒事誰會去惹他。不怕幹起架來,只怕生事被您開除啦。

 

這位旁聽生來得勤快,雖不常聽滿課,漸漸也成大學一景。同學出入都和他打招呼,又因他比大多數人都年長幾歲,稱一聲「生哥」。女同學中也有給他遞過情書的,通通被退回,或說是壓根未有收下,他雙手抱著刀,只消把頭一搖,即把芳心碎一地。傳說是他心有所屬、求而不得,哎呀,我可憐的生哥呀……姑娘們想他一想便垂了淚,他生得這般好看,又有心向學,哪個的心能這麼狠,對著他不見歡喜?

 

羅福生北上之路十分漫長,因他帶著他的刀。這規矩吧,你說它是根彈簧也成,對著羅浮生它靈活得見了鬼,對著羅福生倒好,彈性全無了。他不太惱。也只有離開上海時胸中波瀾驟起有如破釜沉舟,這一路他慢走了,愈走愈感輕鬆,多年鬱結在心的悶氣居然就如此散去了一樣。過去總認為自己短短廿幾年已看過了,活過了,參透了,其實也不過是困在一方,竟如井底蛙,如今走的路見的人多了,才知從前眼中的天太狹隘。人的活法多了去,世間仍然是苦,那又如何,能過去便過去了,他揣著一冊書,當中有他未見過的人與事,他在市井中打聽到更多此人的消息,坊間有云:翩翩濁世佳公子。

 

羅福生想,是阿爹書中模樣。

 

書中也夾馮庸的信,和羅靖這一整個冊子比是寥寥,但細數來,數量亦算不少了。羅福生讀二人的書信半點不見心虛,倒是翻來覆去細細地看,光是從字裡都猜想出馮庸的無數個模樣來。馮庸的信往往是簡短的——可以看出寫信人閑餘不足,但事無大小他總與羅靖說上一說,幾句話便能勾畫出明晰畫面——是個能說會道的人哪。

 

羅靖寫得更多、更細,和羅福生破碎又重組的記憶中很不一樣,不過除卻染血的長衫,他本就對父親沒什麼印象了,更何況這整整是未寄之信。從馮庸的信中能夠看出羅靖回應之時少之又少,那一丁點兒心思,怯生生藏在了文字裡頭,也爛在了教書先生肚子裡。他必是未能料到這個冊子最後兜兜轉轉成為他留到兒子手裡為數不多的遺物,教兒子當睡前消遣讀物瞧了個究竟。

 

羅福生覺得老天爺還算夠意思,他本以為什麼都找不回來,陰差陽錯卻從別人手裡收回這一薄冊子。他本以為除了童年陰影阿爹什麼都沒留下,到頭來倒是給他留了個念想。

 

現如今他也講不出這是羅靖的念想,還是他的了。

 

他不過是迫切地想去會一會這書中人物。羅靖的日誌裡還收著一張照片,畫中人著講究西服,胸前別著一支鋼筆。正如坊間傳言。

 

正是眼前人。

 

羅福生認為馮庸沒怎麼變,如你不去看他的眼睛。時光不同於現實,時光對他粗糲又溫柔,舊日在他身上懷有眷戀,勝似羅靖那至死不曾言說的心思。羅福生自認除了相貌,無一似了他阿爹,於是他與馮庸道明來意的同時,幾乎把羅靖的底抖了個清光。

 

來做甚?

 

想見你。

 

你爹呢?

 

死了。羅福生想了想,添上。我很小的時候。

 

我以為……

 

馮庸的聲音弱了下去。羅福生猜到他心中所想,卻是天生不曉寬慰,老半天也只憋出句,不是你以為的那樣。

 

他就和馮庸說了羅靖的日誌。

 

羅福生甚至將那冊日誌從懷裡取出,交到馮庸手裡,卻遭人推了回來。馮庸垂著眼,未有看他,只道,既是他的遺物,你好生收著吧。

 

信沒有寄,表示勤耕不想讓我看到,我也不好拂了故人的意,便不看了。

 

你不好奇嗎?

 

斯人已逝。馮庸點了煙。好奇頂個屁用。他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煙圈迷了眼,好一會才意識到羅福生炙熱的視線。喲,小子,你也想抽?早說嘛——拿去,拿去,自個點啊,叔叔不伺候。

 

羅福生於是叼了一根煙,接過火柴盒擱在了桌上,得寸進尺地湊上去。馮庸斜他一眼,動了動嘴,無聲罵了個兔崽子,之後猛吸一口,給他把煙引燃了。非得你叔叔伺候你,佔便宜!

 

雲霧裡易交朋友吧,瞧不清對方表情,話也如煙輕盈,像是歡笑砸在心頭。一根煙的時間不夠吧,那就再來一根吧。羅福生在相識的第一天裡,佔了他馮叔叔三回便宜。這讓他們都有了錯覺,仿佛互相是熟稔舊友了。他再往馮庸外套口袋摸眼的時候就遭拍開了手——馮庸自己指間夾著即將燃盡的煙蒂,卻笑著罵他臭小子,年紀輕輕癮這般大,命是不要了?

 

好說了,羅福生心裡頭嘀咕,他從前的生計確實不要命。

 

現時此刻都像是偷來的。

 

「馮先生。」他就是不叫叔叔。羅福生咧嘴笑了,「你怕癢。」

 

這是一個肯定句。羅福生話音未落,已如一支箭飛向馮庸,二人本就坐得不遠,他輕易就把對方壓在臥榻上,撓起來癢癢。苦了馮庸。他自然放得下長輩架子,他原本就無所謂長輩架子,可他怕癢也是真的怕癢,不動真格的話此種打鬧他自小就不在行,張小六逢此必勝,馮小五只能靠假哭耍賴。

 

他也不是拉不下面子跟一個年輕人耍賴。他就是拿不準這孩子能跟張漢卿一樣吃這套不,不然他老臉不是白不要了,那可多虧啊!

 

是忘在手裡的煙蒂救了他,這代價有一些沉重。羅福生撲來他一驚鬆了手,將滅未滅的煙蒂落到小桌上,滾一滾挨著了羅靖的手寫本一角,先是熏得書角一黑,許是溫度漸有疊加,生了小小火苗,在馮庸眼中一閃一爍。他用心猛地一推,竟也沒把羅福生推開,一下愣住了,很快又反應過來,一手搡著羅福生的肩,大喊:「你爹的集子,燒著了!」

 

羅福生聞言一個轉身,大駭,竟是一掌把小火苗給摁滅了。馮庸見他什麼不管連忙翻起書來,拉過他的手掌就往自己跟前攤,也不知是該說他好運還是不好,這火苗還未變大,他這一掌下去也就傷到了掌心,然而灼傷總是嚇人的,馮庸近了看也有些心悸,忍不住偏過了頭。

 

「瘋子,你都不怕疼的麼?」

 

「啊?哦。」羅福生這才有空扭頭看他,甚至抻著脖子來尋他的眼睛。「先生,我挺怕疼的……」

 

「疼死你算了,臭崽子。」

 

他假裝沒瞧見羅福生小心翼翼將一張照片塞回燒了一小角的冊中去,拎著年輕人的領子往醫務室去處理傷口。羅福生還想著把刀帶上,說什麼人在刀在的漂亮話,只教馮庸瞥他一眼,就乖乖住了口。最後藉著養傷的由頭,小崽子在他這裡留下來。

 

馮庸只當是他把故人之子收留。

 

羅福生很高興自己成功把他賴上了。

 

張老六和馮老五什麼交情?就是忙得撒泡尿都要定個點兒了,還忍不住擠出時間上門來看他家五弟弟熱鬧的交情,當真是稱得上感天動地,人間真愛了。兄弟倆見了面總說個沒完,這會兒雖說怕誤事,酒只敢喝一點,煙馮庸不許他在這抽,張漢卿在這吃過了晚飯又轉移陣地到房裡嗑起了瓜子,口水花噴乾了還能喝口茶,別提多快活了,簡直不想走,回去又得忙到頭秃,他就想窩馮庸這了。

 

這會兒照顧馮庸的是李嬸。有一些年紀了,原本一家子都跟著馮老爺子,先是沒了兒子,再是沒了丈夫,馮庸說我吃慣李嬸做的飯,李嬸就一直跟著他。李嬸洗過了碗,慣例是來給理理房間,又問他要宵夜麼,張漢卿想應好的,結果給馮庸掐了一把,住嘴了。馮庸說漢卿這不知要留到多夜呢,您甭管我倆,早些歇息去吧,李嬸點點頭,出去一趟又回來,給他把壺滿上了茶,說這是熱的,還是熱的好,才去給馮庸滅掉別的燈,真的是打算去睡了。

 

半路了卻給馮庸叫住,張學良還想馮庸莫不是改變主意要夜宵了,但馮庸不過是讓人把燈留著,莫熄了。李嬸細聲呢喃著那多浪費啊,張學良也附和,是浪費了些。馮庸橫他一眼,哼的一聲,說這點電費還交得起,不勞你費心。才說完又嘆了口氣,行,熄掉吧,勞煩李嬸把煤燈點了,或是蠟燭也成。李嬸於是把煤油燈取來,擱在桌上,終於蹣跚著步伐走了。

 

馮庸嗔他一眼,好似他不開口李嬸就不會奔波了。

 

好你個敗家崽子,也不想想是誰讓她操心了呢。

 

我怕黑不成啊?

 

你馮老五還怕黑?我怎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彈震症,聽說過不?馮庸抿了一口茶。夜裡黑得厲害,我就想起那些沒能回家的兄弟。睡著了也不安穩,眼前都是他們的臉,偶爾還見著別的現在還鮮活的生命——他們走的時候,大多數就和我的學生一樣年輕。我也知道我的學生將來很大一部分都將步入戰場。我是怕黑,漢卿,我怕得要死。

 

你是誠心堵我的嘴。

 

那我且問你一問:我的主張,可有人讚同?

 

你知道我的心意。我需要你——漢卿,我信你。

 

你別勸我回去了。只要還能撐下去,我還是會繼續辦學的,這是我選的另一道路,我們的終點是一致的。

 

唉。

 

張老六咬到個壞瓜子,呸呸地苦著臉吐出來,倒讓氣氛緩和了些,馮庸都給他這樣子逗笑了。

 

你還笑、你還敢笑!張漢卿指著他鼻子道。你也別以為我什麼不知道,你怕黑,你留燈留到外室去!

 

他早就見著外室臥榻上的被褥,那野崽子就這樣登堂入室,夜夜和馮庸睡一個屋。

 

你果然是來看我笑話的。

 

你還知道這是個笑話,那他迷湯還沒給你灌夠,你還有得救。你給人家掏心掏肺,包不準人是不是狼心狗肺,你就不怕這是引狼入室?我可去查過了,大上海你的小福生可沒人聽說過,倒是有個厲害得不得了的羅浮生,描述完全跟賴你這兒那兔崽子一致!你可別給小傢伙那張臉給騙了,南邊兒管這崽子叫玉閻羅,搞不好吃人都不吐骨頭,到時候有夠你哭的。

 

你這嘀哩咕嚕的,把我說糊塗了。

 

浮生若夢——說原就定的娃娃親哩,和林家那位丟了的小姐理該是一對兒。

 

其生若浮⋯⋯這個反倒才像是他會起的名兒⋯⋯

 

你還惦記著那假書生?老子倒比他這突然冒出來的兒子靠譜——除了我們小五哭鼻子以外。錯了,錯了,這才是重大錯誤,不能原諒。

 

瞎說什麼呢,人都去了。

 

後悔了?那會兒你就不該上我這哭,直接湊他眼前哭去,他搞不好還會給你哭心軟了,就跟你回來了。我們馮小五啊,哭起來那是一個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滾蛋。馮庸笑著搡他一把,卻沒笑到眼裡去。他不會跟我走的,他也不要我留下。他⋯⋯就一老古板!⋯⋯是悔死了,真該好好教他幾招,給他柄槍傍身的。沒想到救了他一次,救不了他最後一次。

 

張漢卿一怔,很快掩飾了去,接住他的話茬道,世道如此,你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的。你也別想太多了,要不好好把他小子練練,就當是圓個遺憾吧。

 

你剛才還在跟我說當心阿生呢⋯⋯敢情你是看上人家了,想從我這裡搶人。

 

那小子啊⋯⋯在南邊還真是不止一點的威風,就是從前那都是什麼活兒啊,浪費了⋯⋯我這不是因為請不動你麼,你若是願意回來幫我,我用得著愁?

 

這還得怪我了不是。

 

豈敢,豈敢。把你氣惱了我今晚睡哪啊,我可打好報告今晚留你這過夜了。

 

你這報告不合規格啊,只打了一份不是,我這沒收到,不作數!你⋯⋯是不是又想拿我做藉口,想著去會人?

 

真不是,你看我像這樣的人嗎?

 

你就是。

 

行吧,行吧,我認。但這回真不是。我就想咱倆好久沒聚了,這不盤算著跟你秉燭夜談麼。

 

又吵了,是不。馮庸戳戳他肩窩,戳得他縮了一縮,此時不像外頭所見的那名將領,還跟他們小時一個樣。我明早有課,才不要陪你胡鬧。你早些回去吧,兩個人好好談一談,溝通過事情才好結。

 

我怎麼覺得你把我當你學生訓呢?

 

你別埋汰我的學生。他們可比你省心多了!

 

張老六這夜果真留得很晚,像隻猴子一樣上竄下跳,最後連馮庸也受不了他,躺床上表示我要睡了,背過身面對牆壁不看他,他也還不知羞恥挨過來,摟著馮庸說哥哥陪你。馮庸氣得一腳把他踹下了床。漢卿在地上翻了個身,兩手在後撐著坐起來,倒突然正了形,說你那小崽子回得可真晚,你都不管管他都做什麼去了麼。

 

馮庸冷笑著回他:我管他做什麼。我現在只想管你張漢卿——老六你就不能讓我安生睡個覺麼?

 

他上床前熄了內室的電燈,現在房裡就靠外頭那煤油燈的一點光,彼此的神態難以捉摸。他不知他們兄弟倆今兒這是置什麼氣,所有對話都多少有些莫名其妙,尤其是事關羅浮生的這幾段,火氣都來得不知所謂。他也說不清氣的竟是什麼。

 

張漢卿一晚上總算有個做哥哥的樣子,首先低了頭。他從地上起了身,拍了拍屁股又回床邊坐著,扶著馮庸的肩說行,你睡。我等你睡著了再走。

 

馮庸拉起被子又躺下去了,一邊還嚷著,誰要你看著睡啊,你這樣黏黏糊糊的,噁心誰呢。

 

你不怕黑麼,我陪你一陣。

 

馮庸還是背過身去。張漢卿有一下沒一下順他的背,就像小時候把他當洋娃娃帶那會似的,儘管三天兩頭把他甩飛出去,好歹心意上是真的含嘴裡怕化了,捧手裡怕碎了,後來馮庸長大一些了不樂意了,他們才開始用打架交流感情。他不由自主打了個顫抖,也不知是給這過分輕柔的語氣酸的還是怎的,這調調他從前慣著聽張漢卿在溫柔鄉裡同美人兒講,兩大老粗這個樣,嘖,怪肉麻的。

 

他不曉得張學良是何時走的。張漢卿施了神通,當真把他哄睡了。半夜裡有人摸上床才拿手去擋了擋,以為是漢卿又不講信用爬上來了。馮庸幾乎沒醒,眼也不睜,只輕喚了聲:漢卿?那人定住了身,肌肉都僵硬了,這才叫他說,先生。

 

回了?他問。

 

回了。小崽子應。

 

睡吧。

 

他大約是點了點頭,後面有沒有對話記不得了,捏了捏小崽子的肩就回去見睡翁。這一夜他睡得極好。早上醒來是翻了個身,朝外躺的,小崽子又翅膀硬了飛了,床上倒留著一件馮庸借他的睡衫。是他夜裡熟睡不自知,死攥著人衣袖不放了。現下這袖子還攥在手裡,馮庸禁不住失了笑,瞅了瞅西洋鐘,媽的,小崽子早不叫他,這會兒再不起就遲到了。

 

馮庸草草一番洗漱,穿好衣裳夾著教案就往課室趕,與捧著早餐來的李嬸擦肩而過。李嬸反應雖快,畢竟年紀大了,轉身只追得了兩步,一個勁在後頭喊他:五爺!五爺!見他不睬自己,又嗔叫了聲:小五!

 

誒!馮庸半回頭,朝身後擺擺手。來不及了,不吃了啊。

 

那怎麼行!哎,阿福,等——啊,拜託了。

 

年輕人有力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在他身後半步穩下來,完全和他一致了。馮庸瞥一眼白花花的手上遞來那白花花的饅頭,逗他說,乾巴巴的,你是想把我噎死呢。羅福生訥訥道,那也不能不吃。想了一下,又拿裹著繃帶的手把饅頭撕成一絲一絲的,直往馮庸嘴裡送,大有不張嘴就糊一臉的架勢。你這是真要把我噎死啊。馮庸又好氣又好笑,手背貼自己唇邊把他擋著了,掌心一攏就抓住了那把饅頭絲兒,塞嘴裡嚼了又嚼,就口水嚥了下去。

 

年輕人看他吃個饅頭也目不轉睛,不知心裡打的什麼算盤。眨眨眼又從懷裡掏出一個瓶身還凍得沁出水珠的汽水,毫不在意拿手上繃帶作棉布,擦了擦瓶子。

 

羅福生輕裝北上,除卻一書一刀大約就帶了他自個兒,住下來以後穿的都是馮庸借他的舊衣。說是舊衣衫,也都是好衣裳,羅福生相貌身材都在擺在那,穿上後也當真稱得上玉樹臨風,放當年必然能輕易混入他們這群公子哥中。張漢卿怕他失了魂,也不是沒有道理。何況羅福生與他親爹長得也太像了,說是一個模子印出的不為過,少年時硬生生撲滅的歡喜就如那燒掉日誌一角的煙蒂,沒掐到底,心裡頭還是熱的,趕什麼時候外頭不凍了,碰著點易燃物,怕是會再燒起來也不定。

 

但也因著是太像了,他一看那雙眼睛,就瞧出端倪來。羅靖眼底從來有一汪深潭,不曾如此強烈直白看過他。這眼神兒倒熟悉得很,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廿歲不足的馮庸曾這般癡望過羅勤耕。起初他甚至對這書生帶著幾分嫌棄,哪料得這樣也能種下情根呢。不過這情根種了沒種也不頂什麼用,字雖擺在那,羅勤耕就不耕他這塊地,叫他馮五能怎麼著。

 

不怎麼著唄。

 

馮庸笑羅福生,多大人了還學小孩子藏汽水,又沒人管你,你怕甚!羅福生搖搖頭,遞汽水的手往前抻了抻,馮庸沒接,他一頓,又把瓶口往嘴邊湊,用牙一個發力把瓶蓋給起了。馮庸見他把瓶蓋吐出來,又笑他,你也不怕把牙崩了。

 

汽水又送到了唇邊,他還是喝了兩口,不然這來回推託兔崽子若潵了汽水,他還得濕著衣裳去上堂。剩下的都進了羅福生的肚。他按常等在了外頭,一邊蹭課一邊有一口沒一口地咕嚕汽水,幾次惹得窗邊的學生開了小差,粉筆頭到底沒扔出去,是馮庸的火氣小了——權當是給清晨的冰鎮汽水給澆過了吧。

 

馮校長主要還是管教開飛機。但他的課講的也不少,涉略者廣博,什麼都好,只要他曉得,有機會便都一講。無論做什麼,首先是做人。如他給張漢卿說的一般,他是手把手教學生上戰場,只望時候到了,他們都有所準備。他給他們說彈震症。說夜不能寐,也說圍火高歌。他將自己的經歷攤平了揉碎,搗成渣子又重聚成石頭,生劈出一個硯台,面對一張張空白的紙,承住少年生平墨。少年問,先生不怕麼?先生答,怕,怎麼會不怕,人大約也理應敬畏生死,人之常事罷了。滿堂學生點點頭,也不知聽沒聽明白了。先生也知自己矛盾:我要你們不怕死,又要你們活下來。這會兒個個懵懂,到時候,自然而然便知道了。

 

「為人」,旁聽生同樣一知半解,只記著了二字。他用裹著繃帶的手提著他的刀,當日傷的是他的慣用手。馮庸忙拉他去包扎,曾叱他道,說什麼糊塗話,你不止是一把刀!一時間醍醐灌頂,仿是頓悟了。

 

羅浮生攀山涉水,走過半片國土,尋得了一束光。

 

他抱住一把刀,守住這份心安。

 

落堂時臭崽子又沒了影。下午上過了飛行課,走的時候又不知嗖地從哪冒出來了,三兩步與他並排,說一起回。李嬸搬了個小凳子在院子裡擇菜,見他倆回來了很高興地大聲招呼,又說方才你張六哥差人來過了。馮庸問他又想做甚,可留了話?李嬸笑嘻嘻地說,是來送燈油的。二人聞言均是一怔。馮庸很快也笑臉迎她,說算他夠意思,不然下回我可不給他開門了。

 

羅浮生跟他後頭進了屋,一跨過門檻便瞅見燈在桌上,驚覺昨夜他竟無在意。馮庸掛了脫下的外套,捋起袖子偏是在榻上坐下,把昨晚上未用到的被褥往裡推了推,打開藥箱招呼傻乎乎站在門口的羅浮生,要給他換繃帶。羅浮生說我自己來也行,馮庸低頭扯著繃帶不睬他,他便摸摸鼻子灰溜溜坐下了。

 

這小子也就是意思意思,馮庸知道。他根本樂意得很。

 

昨晚六爺留得很晚麼?

 

馮庸一聽這稱呼就憋不住笑,你管他叫六爺?笑罷了忽而板起臉,包扎的力度也沒個輕重,勒得羅浮生咬了咬牙,才忍住了叫喊出聲。還好,還好。漢卿原本還打著留夜的算盤哩,被我一腳踹下去了。

 

留夜?

 

以前是常有事,我倆打小就親近。現在幾乎是沒有了,也不知他昨兒抽的是什麼風,吵架了就會往我這躲,慫!昨夜回了家裡燈肯定還點著。總之……

 

總之?

 

總之是沒你回來得晚。

 

羅浮生除去上課時間固定當一尊門神,一貫是神出鬼沒。馮庸從來是不管他的,自認也沒那個立場。原來昨夜張學良的話還是在他心裡留了一根刺,怪不舒坦的。馮庸特別想管他了。

 

我……

 

我琢磨這樣下去不行——你每天別的時候都是做些什麼?你還是得大學來上個學籍,學點知識。

 

我……羅浮生舔了舔嘴唇。我不唸書很久了,恐怕跟不上。

 

那還是唸過的,字你總識得吧!我們也招體育特長生的。你有沒有什麼擅長的項目。

 

打拳……算不算?羅浮生似乎犯了難。他咬得下唇都發了白,馮庸幾乎不忍,正想出聲,卻被搶先了。我還會擊劍。

 

西洋擊劍?

 

西洋擊劍。羅浮生呼了一口氣,仿佛下了什麼決心。其實上流社會公子會的,我多少也都曉得一點。

 

我們阿生可真是個寶啊。馮庸笑,陪許家公子學的吧。

 

羅浮生的眼裡頭一遭現了驚慌,喃喃:你都曉得了。

 

又不是什麼大事兒。馮庸拍拍他的手背。瞧把你嚇得。

 

我以為……你會失望。

 

我啊,是有那麼點失望。羅浮生倏地抬了頭,像是一隻受傷的鹿,馮庸的手安撫地輕覆他的手背,好一會才離開。你若早些來找我——我看哪個敢動我馮老五的人。

 

羅浮生原想說,早不了,可惜一切都發生了,才尋得那冊日誌。但他動了動嘴唇,出來的卻是一句:不晚。他兩手都緊握成了拳,握疼了掌心將愈未愈的傷,又說。後來那些事情……很多我都沒有做的。是他……

 

是他陷你于不義。馮庸替他補全了。你比我大度。若是漢卿……漢卿不會。

 

不一樣的。羅浮生也搖頭。我和許星程……我很早就知道我和他們是不同的,也不妄想所謂兄弟感情能有多……真摯,妄說與你二人的交情相提並論了。不過——

 

我說過,你不止是一把刀。馮庸打斷了他,人非草木,你始終有過真心,何必否認你的傷心。你可以傷心的,你不必忍。

 

羅浮生咧了咧嘴,美極了的樣貌此刻笑起來也丑極了。馮庸反而被逗笑了,拉過他攥死緊的拳頭,攤開他受傷的手。羅浮生低聲語:

 

那先生,你願意我是羅福生,還是羅浮生?

 

此話甚糊塗,還需聽者有心。

 

馮庸當真來了點些氣,撒傷心人身上捨不得,於是長腿一蹬,旁上凳子跌地遭了秧。

 

你就是你,你管我願意不願意作甚。你非要我說的話,我還是願意你是你,阿生就是阿生,你個榆木腦袋!

 

羅浮生反手覆住他的手。馮庸念在自個兒剛剛親手包扎的份上,由他去了。

 

開飛機曉不曉得?馮庸突然發問。

 

羅浮生頓了頓,曰,也算是學過罷。

 

你飛過嗎?

 

沒有。

 

想飛嗎?

 

……可以嗎?

 

馮庸笑著伸出一根指頭在他跟前晃了晃,不行。現在還不行,但是你也知道,我的主要工作就是培養飛行員;我可以教,你可以學;這是你的選擇。

 

噢。

 

所以——上嗎?

 

上哪?

 

嘖,小子別裝傻。上馮庸大學。

 

上。

 

羅浮生一舔后槽牙,這回笑得好看得多。

 

馮校長親招新生一名。

 

所謂新生,來得不晚,校園內個個也都認得,正是那威風凜凜、名聲在外的帶刀的生哥。從前學生中有人感了新意,亦只能在馮校長教課時才有幸睹其風采;如今倒好,旁聽生成了正式生,人便坐在你邊上,只看你敢不敢去搭話了。

 

馮庸大學的青年哪有什麼不敢的。不過這大哥冷起來,像冬天裡刮人耳光的風刀子,不願意講話的時候,一個眼神能讓你自個兒把天聊死。除去上堂時間外,他更與馮庸同進出,便是無什麼心虛事,年輕人也少有天天落課後仍往校長跟前湊的心思,長久下來,曾有的熱鬧也散了個大概。

 

未來的飛行員們則有所不同。他們本就教其他同學與馮庸更加親近,少不了在他跟前嘻嘻哈哈的,在這裡年齡不作數,飛行時間才是,羅浮生作為新來的,在他們眼裡自然就是老幺了。老幺每天像個小尾巴跟在馮先生後頭,先是遭笑話像隻小雞跟住了雞媽媽,得了馮庸的一聲哼,馬上改作了雞公——這下乾脆享了個頭栗,隔著帽子也嗡的咧。吃過了苦頭,下回學精了些,把地上走的雞換作了天上飛的鷹,又說這雛鷹獨得恩師愛護,怕不會是先生的嫡傳關門弟子了。

 

鷹媽媽拿著個雞毛撣子作勢要抽人啦,小飛行員捂著屁屁一陣狂竄,亂作一團。羅浮生心裡笑這才是那群給老鷹耍的小雞崽。馮庸要抽他們也就是做做樣子,雞毛撣子也能作文明杖支地,另一手叉著腰,杖指雞仔一片:這是轉彎抹角怪我偏心了不是?我跟你們說,我的心——他拿雞毛撣子指指心臟的位置——不就是偏的麼。

 

邊上羅浮生撲哧一笑。馮庸瞟他一眼,好似在怨他破壞了馮校長訓導育人的氛圍,他抿抿嘴,抬手做了個封條的姿勢。這回是馮庸笑了。

 

他擱下叉腰的手,雞毛撣子倒未移位,又放眼望他那窩學飛的鳥兒,頗見語重心長:也得掂量一下自身。你們還沒有能耐到我敢收關門弟子的地步。今天就到這了,散了吧。

 

青年人都還是機靈鬼,三五秒自行列好了隊,羅浮生也跟上去,動作極為迅速。

 

隊伍朝馮庸敬了個禮,馮庸笑著點點頭又搖搖頭,也回敬一個。

 

這之後才是真的解散。

 

張學良若是上門來,通常都在這會兒候著。想是算著這種氣氛裡他的邀請更具深意吧。羅浮生是慢慢才發現他到校園裡比上馮庸私人間去更加頻繁,大約就是公事公了,私事私談。他對羅浮生這個人很感興趣,曾數次當著馮庸的面請羅浮生去給他辦事,馮庸有時攔著,說漢卿非要我一個未出師的學員也太猴急;有時冷不丁地發問,我的主意他們可聽過了沒有;有時饒有趣味作壁上觀,看張老六在馮老五跟前碰一鼻子灰。

 

羅浮生的回答則簡潔十分:我聽先生的。

 

這場特有的相遇多以張漢卿一句「你好好想想」告終。此話有時是對羅浮生說,有時是對馮庸。總的來說,主要還是馮庸。羅浮生皺著眉伸手想去舒平馮庸的那個「川」,被他先生一手拍開了。

 

起初學飛他只是想飛。與其他學生接觸後他的看法有了更多元化的角度與切入點,也慢慢明白了作為師長的馮庸的殷切期待。羅浮生的內心比這些同伴又要複雜得多,他迫切地想要追上先生的腳步,他渴求與馮庸並肩。

 

羅浮生漸漸意識到世間事將馮庸逼得很緊。

 

他見過馮庸的執著與矛盾,噩夢後的冷汗,不眠的煙。起初他摸著黑爬上去,馮庸有時不清醒,有和他扭打過。後來他捧著燈去,馮庸眠淺,則給光驚醒。偶爾未能進睡,昏黃的燈光罩著一雙黑黝黝的眼睛,裡頭映有光和羅浮生。他們靠相覷之眼對話。羅浮生將油燈放在里屋桌上,掀開被子在床的外側躺下。馮庸睡覺時偶爾縮成一團,面朝外側,是一個搖曳的,蕭瑟的,渺小的映在墻上的影子。羅浮生偷摸試探數夜,終於把影的真身圈入了懷抱,不算寬大的肩將柔弱燈光結結實實擋起。這夜後他不再走了。

 

羅浮生想幫幫他的。如張學良拋出的橄欖枝,接是不接,便曾教羅浮生進退維谷。若是接了,馮庸是否會輕鬆些,哪怕只是一些時日;若是接了,馮庸又是否會氣他草率?這些思慮纏成了死結,他至今未能解開。不接,是他的私心,是他想留下,在他踏過千里來尋的人身畔,待得更久一些。

 

羅浮生自知幫不了馮庸什麼,羅浮生只能守著他。

 

然而羅浮生始終高看了自己——

 

他未能守住。

 

馮庸被帶走時羅浮生正在堂上。

 

校舍被砸,又遭勒令離校,馮庸大學未撤走的師生又喜相逢於翌日清晨鮮有人煙的街上。馮校長立下每日鍛煉的規矩,全校師生徹底貫徹,風雨不停。年輕人肩並了肩奔跑,稀稀拉拉的隊伍避開大街越過小巷,跨過昨日被搗壞的柵欄,扶起破破爛爛的桌椅,有甚者懷裡揣著早點悠悠閒閒,進了屋找個不扎屁股的位子席地而坐,無人敲鐘,但有穿戴懷錶的學子,到點了各個方向均見傳來報時的聲音,講台已倒,為師者儘管立於破墟之中亦能開講。

 

羅浮生今兒少跑了一圈,他藉著這擠出來的一丁點兒閑餘跑回來將所見所聞與馮庸一五一十清晰勾勒,先生苦了好些天的眉頭難得舒展了些,一邊吃煙一邊拍著大腿笑道:一群小兔崽子,比我還虎!待羅浮生洗了把臉趕著出門去了,馮庸又把他叫住,盯著他好一陣卻不作聲。羅浮生於是問先生可有什麼吩咐?馮庸點點頭卻擺擺手,是放他走了。羅浮生走到門口仍有踟躕,回頭看煙圈不成形一團地往上竄擋住了眼神,是馮庸嗆了煙,在那咳呢。他腳尖往屋裡轉了個向又頓住,想想鐘點,終於是跑起來了。

 

這一天裡他總是在奔跑。羅浮生歸終是在街道上長大的人,耳朵本就較人靈光,搗破的窗外漸見人語,他早便聽到了,不過是專心課堂未有細聽。喧囂由遠而近,羅浮生慢慢捕了風聲,倏忽站起,不理旁人驚詫拔腿便跑了出去。李嬸與他迎了面,臉上幾道磕傷,跌跌撞撞撲到他身上,哭得喘不過氣,連話也說不利索。

 

來了好多日本人。她抽咽著,臉上未乾的血和淚都擦到他身上。蠻橫得很,進門用踹的,拿槍把子亂砸人不止,還拿槍指著小五的腦袋。還扇小五巴掌!——老爺子都捨不得輕易扇他巴掌!她的心和語言一般撕裂,同樣的話不止一次重複了講,並且顛三倒四,卻是驚濤駭浪盡現眾人眼前。羅浮生聽見有人問,那該如何是好,也有人高聲呼籲,說大家齊去討個說法,反對與讚成的聲音此起彼落,場面十分混亂。

 

他默默扶起了李嬸,往醫務室去。其實昨天才遭洗劫,連醫務床都被砸壞,他好不容易找了張四條腿還站著的,試一試雖是吱呀吱呀地慘叫,仍苦苦支撐著。好歹是有個讓老人家靠一靠的地方。羅浮生環著醫務室低頭找了兩圈,總算是找到一些能用的物件,一邊哄著李嬸一邊給她處理傷口。

 

他的心在顫抖。但他的手是穩的,輕的,唯在腳步聲漸近時一時不慎,讓李嬸吃了一點疼。學校的日籍教授穿過那道將倒未倒的門,在他側邊站住了。也不知是與馮庸相處久了,還是這位教授確與他的同胞不太一樣,總之這一張嘴是開門見山,將動身前去探聽,還請靜候他的消息。靜字正落在重音上。羅浮生與他對視良久,最後相互點過了頭。

 

他們等到李嬸情緒平復一些才回去。路上李嬸還有些後怕,擔心那些人去而復返,羅浮生提議他們先到別處借住,她又堅決反對,說他們踢翻了小五的花,我得回去幫他把可憐的小傢伙扶起來。羅浮生琢磨他們是不會回來的了——他們得到了想要的,也是他最珍貴的。他好恨哪。老人家見了破開的花盆又是一個踉蹌,幸虧羅浮生攙住了她,其實他也極為艱難,膝蓋發軟,身體卻是沉重的石頭。他任著李嬸蹲下來,拿手抔起散落的泥土,自己走進屋裡去。馮庸的書案亂得一塌糊塗,椅子倒了,筆墨落了一地,幾個凌亂腳印。他在案前被人拖行了幾步。他不願意,他就是赴死路也要挺直背脊自己去走。出了房門,他見他們傷了李嬸,二起爭執,終被打昏擄走。案上壓著是他所愛河山,羅浮生撥開上頭亂糟糟的文房用具,他手指沾過了墨,在北平上倉促留下一印。

 

他叫羅浮生走。

 

羅浮生這一座石像恍惚中碎了,臉上佯裝的平靜四分五裂。他扶起先生的椅子,在書桌前靜坐許久。李嬸哭過又停,移植了受害的盆栽,風風火火地進了廚房擺弄她的傢伙,燉起了飄香的菜。那位教授踏著那樣的菜香與夕陽而來,他將一張紙條鄭重地交到羅浮生手裡。

 

李嬸在他沉默扒飯的時候忍不住問,往後該怎麼辦。他把藏在胸口的紙條給她看,李嬸是識字的,不過眼睛老了,閱讀很慢,馮大師生速到北平,她逐字分辨,低聲念道。他的吩咐,我會妥辦。羅浮生用力把米飯嚥下去,仿佛能夠壓住翻湧的淚水。我聽先生的。

 

他叫羅浮生走,羅浮生只好走。但他還是留做了最後一批離開的人,他說了,他須得把事情辦妥了,不過也難說未抱私心。那名教授想方設法再去探望馮庸,多是鎩羽而歸。後來傳信予羅浮生,按他猜想,馮校長多半是被轉移到他鄉,遠離故土了。

 

羅浮生看罷了信便站不住,一股衝動往頭頂直涌,像一頭遭挑釁的牛卯足了勁,氣沖沖往外頭走。他走出供馮大學子暫住的舊校舍,仿佛將一切拋在了身後,那是先生的囑咐,他已做到了。他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顧,反正他也只有一個人,他必須往馮庸身邊去。

 

「站住!」

 

他聞聲仍走出去兩步,終究是定了身。

 

喝住他的是張漢卿。

 

「你這是上哪兒去?」

 

羅浮生不作聲,他也不回頭。張學良肯定知道他接到了信,他猜張學良比他更早得到消息。羅浮生不信他猜不到自己的目的地——甚至他可能就是專程來攔他的。

 

「你這脾氣還真是像透了漢卿。但他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可比你機靈得多。他素來聰慧……」他沉吟,「你以為你這是在做甚?胡亂逞英雄,光會送人頭。你甚至只算是添亂。」

 

——你知道他的噩夢。你不珍惜你的性命我管不著,你忍心也成困他的夢魘麼?

 

他握緊了拳,手上青筋怒起,張口卻難反駁,只好又咬住了牙關,猛一轉身,三兩步跑至張學良跟前,撲通地跪下了。

 

「你跪我作甚?」

 

「救他!」

 

「天地,父母,夫妻——我張漢卿這是佔了哪一頭,你要跪我?」

 

羅浮生咬了咬腮。

 

他沉聲回:「先生有言,『漢卿與我,如同一人。』」

 

「你起來。」張學良歎了歎氣,「以我與漢卿的交情,不論你說或不說,跪或不跪,我必會想盡辦法去救他,我張漢卿豈能任人斷我臂膀?」見羅浮生不起,他便伸手去拽了一把,未料羅浮生此人竟似神力,這用力一拽仍不動如山。他便罷了。「我希望你好好想想,你這一跪到底是為了什麼。」

 

羅浮生昂起頭顱,仰視著他。

 

「先生的主張,他們是否願意聽了?」

 

張學良身形一顫,苦笑道:

 

「兔崽子也曉得咬人哩。」馮庸高興的不高興的時候都愛這麼叫他。「過了午到我這來。有很多地,我不便出面——你得替你家先生多多跑動了。」

 

馮庸的天地在搖晃。睜眼閉眼面前均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不知身在何處。他認為他應當是站著的。腿腳的知覺上一秒尚未有,這一秒他便是站著的了。在他的腦子裡,他確鑿記著他是自個兒走出那道大門的。

 

他於是摸著黑向前走。這地也是綿軟的,像是雨後濕了的泥土,他一步一步過去倒把它踩結實了,宛若獨煢煢行出一條小路來。這一段路比他過去曾走的都要漫長,此間他身軀輕盈,不知疲倦,目黑未見盡頭。

 

他聽得見風。

 

這陣風微弱如斯,拂過他的臉龐,在他鼻樑上一陣流連,輕撫過他的髮絲,卷過他的耳朵,親吻他脖頸上最脆弱的位置,馮庸禁不住打了個冷顫,深抽一口氣。是故土的氣息。

 

他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間閉了眼。

 

他知有黑暗。他仍願意張著一雙眼。

 

他必目睹第一絲光——

 

光從遮擋他雙眼的手指縫間透入眼簾。他反復眨著澀的眼,那手掌拱起來一些,仍虛搭他臉上,「你睡得久了,怕刺了你的眼。」人如此同他解釋。等他適應了光線,那挪開的手又從旁端起一個杯子,扶著他吮一點清水潤了喉。他嘗試開口,聲音果然是啞的。他有些天沒吭聲了。

 

他叫,阿生。

 

羅浮生紅著一對眼,想是熬的。他們待在一個極為狹小的空間裡,壁上偶有拍浪的聲響,他本就有些暈乎,於是喝過水羅浮生又讓他躺回去,說先生醒得正是時候,渡輪即將泊岸了。

 

哪兒?

 

上海。羅浮生說,先生,到家了。

 

實際上離家甚遠,尚需轉道回北平。而北平也只算個落腳的地兒,不是他的家。不過,話中意味二人心裡都了,馮庸想想又說,對你而言確實是到家了——可惜大概沒什麼空餘讓你回去看看。

 

羅浮生搖搖頭。也沒什麼好看的。外頭煙囪的嗚鳴交織,人聲漸漸喧囂,是船靠了岸。

 

他邊上取來一頂帶面紗的女帽遞給馮庸。馮庸後知後覺自我一番打量,一口氣卡在喉嚨上,好一會才順過來,問,這又是哪一出。羅浮生把帽子給他戴上,漫不經心,說先生回來便是昏昏沉沉,那地始終不便久留,直接把你抬著背著又太顯眼了,我們只好琢磨別的法子——

 

背著位女士就不顯眼了?

 

我說夫人身骨子弱,吹了風有所不適,我不忍心她難過,只好抱著了。還得了不少誇讚呢。

 

我看你還蠻樂在其中……

 

羅浮生聳了聳肩,道是岡部教授的主意。又說,這一次也多得他了。馮庸腦內前後聯繫一番,算是明白了。也知他略去其中許多,欲道他亦辛苦了,看著他卻不知怎的說不出來。馮庸只把手交了他。

 

羅浮生攙著他起身,見他站穩了,才鬆了一手去提行李箱——他猜想重要物品都在羅浮生身上,這個頭不小的箱子多半也是個偽裝的工具——馮庸的腳步不似在夢中,仍有一些虛浮,的確全借著羅浮生的力去挪步。從艙內到甲板,他們落後於人群很遠,偶遇著了海員,羅浮生還會與人家打招呼,倒真的像是個攜眷出行的普通人了。

 

好在這臭小子未做得絕對逼真,長裙下給他備的一雙布鞋。

 

不然馮庸回去必要把他揍得親爹也認不出來。

 

可惜是這對平凡夫婦下船不久就碰了板。暮色已甚,碼頭上旅客稀少,忽地冒出來的幾個人影顯然是來者不善,羅浮生光靠藏在身上的兩把蝴蝶刀形成一堵無形之墻,將馮庸護在了身後。都是些小人物,卻處處下死手,羅浮生無心戀戰,自不會與他們客氣。回過身踹開地上的一個擋路人,他收了刀迎著靠坐行李箱上的馮庸走去,卻見先生忽地正朝他舉了槍。

 

一顆子彈在他耳邊生了風呼嘯而過,身後傳來重物墜地之聲。他未回頭,三兩步小跑到馮庸身邊,還沒站穩就被扭了耳朵。

 

好痛啊。羅浮生閃著淚花向馮庸求饒,只見馮庸把槍放回腿上槍套中,他立馬上手幫著把掀起的襯裙拉了下來。先生……

 

若是你沒給我備了槍呢?馮庸冷冰冰道。太大意了。

 

他還想說些什麼的,但不遠處的呼喚將二人的注意都吸引了去。

 

「羅浮生!」

 

黃興晗喊著羅浮生的名字,身後領著的幾個人路過倒了一地的小嘍啰時住了腳步,只餘他一人快步走來。

 

馮庸瞅了他一眼。他回:「是來接我們的人。」

 

「我的車就在前面。」

 

黃興晗與他點過了頭,倒是對著馮庸更熱絡些。

 

「馮校長,久仰大名!」

 

他彎了腰伸來了手,卻是捧起馮庸還沾著火藥的那隻手到了嘴邊,作了個西式吻手禮。羅浮生眼看馮庸嘴角一抽,差點從箱子上栽下來,心想先生這是來了脾氣,只在甩他一巴掌還是踹他一腳上生了些猶豫,趕緊把馮庸的手奪了回來,寬寬擁著人催促黃興晗:「莫在我先生跟前孔雀開屏,走了,走了。」

 

黃興晗哈哈笑著主動去提那箱子,羅浮生本想提醒說那並不緊要,話未出口腹部就吃了馮庸一肘子,那眼色分明是:就讓他白提。路過正在善後的兄弟,黃興晗又扭頭與他們說,他瞧這都是外來新面孔。地上以扭曲姿態趴著的人一聲嚷嚷,馮庸嗤,是外來的沒錯,是根本不該在我們的土地上的人。前頭還怕我死在他們那,現在倒放些雜碎來就想要我的命了,未免也太看不起我。

 

他們是想致浮生於死地,黃興晗插嘴道,依我看他們是明面上把您放了,保不准還是想把您抓回去。您身上怕是有著他們想要的消息哩。

 

馮庸一聽有些意外。此人與其外在表現並不相符,是個特別能裝的明白人。而這個明白人將其另一面在他們跟前毫不在意地亮了出來。他一瞥羅浮生,年輕人摟他的手抓得極緊,不知在想什麼。

 

看來他們是當真聽不懂人話。馮庸笑道,我已說得明白,死亦死得光明磊落。

 

我不許。

 

羅浮生死死將他抱住,這一撲撲飛了他頭戴的洋帽,馮庸看著它從大開的車窗飛了出去,又被風帶起在空中翻滾數圈,只是慢悠悠搖上了車窗。

 

你不許?馮庸樂了。你管不著。你方才便差點連自己的小命都折了,臭崽子中看不中用。

 

羅浮生抬頭看他,並非他意想中委屈的眼。這雙眼裡佈滿血絲,是羅浮生堅持守夜的結果。此刻是發了狠,眼邊額上青筋暴起,馮庸一時竟叫他盯得不能動彈。

 

休想再近你一步。羅浮生咬牙切齒,逐字吐出。休想。

 

時候到了,才能明白,馮庸心中歎,一手輕輕覆他後頸,以作安撫。你是當真管不了。

 

駕車人適時傳來咳咳二聲,馮庸自後視鏡裡看他,眼中似見深意。

 

「我瞧你有些面善。」他問,「我們是曾見過麼?」

 

黃興晗又換上了嬉皮笑臉。

 

「想是不曾。馮校長熠熠光彩,我若有幸目睹,必然是不會忘的。」

 

「先生莫理他了。」羅浮生窩他胸膛上悶道,「此人乃是電影明星,你對他眼熟,他這會兒想必是無比得瑟哪。」

 

「過獎過獎,糊口生計罷了。」

 

「我就說,先生你瞧瞧!」

 

馮庸把傻小子的頭往懷裡摁了摁。可閉嘴吧你。羅浮生向來是聽話的,漢卿有時笑他像是一條認了馮庸作親娘的幼犬。他們偶爾也會有意無意地忽略這在馮庸跟前溫馴無比如家養犬的是頭自幼野長的孤狼,不過是因為狼是群居的生物,他是與馮庸親近了,才甘心收起了利爪。

 

張漢卿當初看準他,就是看中他那一股狠勁。

 

狼與他告別黃興晗,護他一路北上。馮庸的精神未完全恢復,依在羅浮生肩上睡睡醒醒,多半是睡著的。羅浮生的肩說不上寬大,但相當結實,他張開手臂圈住馮庸的身體,盡量讓馮庸靠躺得舒適。馮庸迷迷糊糊中想到,羅浮生上回走這段路,大約便是揣著羅靖的筆記來找他這個從未打過照面的陌生人那會兒。

 

現有我了。也有李嬸,漢卿,與馮大的同窗。

 

他攥著羅浮生的衣角想,小崽子,這也算是成群了。

 

醒來是因李嬸在做飯。大米飯和燉蘑菇的香氣交織著竄進他鼻裡,引得他腸胃一陣蠕動,是多日來難得有的飢餓感覺。躺著的這屋陌生中透著熟悉,他在腦里一番搜尋,算是對上了名號,想這就是漢卿安置馮大師生之地了。

 

邊上支著一個小床。羅浮生捧著一個摘了半的白菜碎步從外頭進來察看,正對上他的眼,一膝蓋硬生生磕小床上,差點栽個跟斗。馮庸原本支著胳膊起來看這馬大哈,還是忍不了吃吃發笑,誰知笑得頭發暈,只好又躺回去了。過一會讓馬大哈來扶他,腳一沾地發了軟,看來這床一時是下不了,他得跟它相愛一陣了。

 

飯是李嬸執意給他喂的,一下子讓他重回孩提時,羅浮生還坐在邊上小床上捧臉帶笑旁觀,惱得他抓起什麼就往那頭扔,一回抓到了棉被,差點沒把李嬸手裡的湯碗掀翻,又遭一番批評,老臉都丟光了。他吃不下多少,亦不敢多吃,不一會就停了嘴,李嬸的勺子像小時候一樣撬也撬不開。老人家也明白個中道理,但就是見不得他這個樣,捧著碗筷出門去直淌眼淚,步子密得很,是不願讓他看見。馮庸也體貼別過眼,望陽光偏入戶,窗外明媚一片。

 

「我得出去。」他突然說。

 

羅浮生對他搖頭。

 

「我想家裡的陽光了。」

 

羅浮生與他相覷,終是妥協,先是往外頭搬了個椅子,擺弄了好久不知是精挑細選些個什麼,才回屋裡來,接他遞出的手。馮庸的本意是讓他攙扶自己慢慢地走,沒想羅浮生拿被子將他一裹,竟是連人帶被一併抱起,待他反應過來,已是穩坐在北平日光底下了。

 

他將怪力小子打發去吃飯,獨自一人曬起了太陽。他或是陷入沉思,或是打起了盹,總之是沒注意張漢卿是何時到來的,只知他迷矇睜眼,人就站在他跟前,擋住了一些光,讓他眼睛剛好能夠不被太陽刺到,清晰看到對方臉上的表情。

 

馮庸笑了。

 

「你像是看著我的墓碑。」

 

張漢卿一聲罵咧,氣得原地轉了身,摸了一把後腦勺有些不知所以,好一會才回過來。

 

「馮老五,你嘴裡不能吐點好的!」

 

「這才是漢卿嘛。」

 

「臭小子。」張學良罵他,「要把老子氣死!」

 

「來吧,老頭。」馮庸伸手把他拉過來與自己並排。「陪我曬曬太陽。」

 

張學良脫下帽子,用胳膊夾住,馮庸又給他拿走了,擱自己膝上去,兩手抱住。

 

「他們讓我取替你。」馮庸慢開口,「承諾給我大官。」

 

「那你怎麼說?」

 

「我怎麼說?我和他們沒什麼好說。」他笑,「誰稀罕啊。」

 

「他們不懂你。」張學良說。

 

「他們不會懂。」馮庸說,「這是我們和他們最大的不同。」

 

「你受苦了。」

 

「也說不上多苦。就是拿槍指著我出門去,卻說是請我去作客,真真不識禮儀,好笑得很哪。早兩日是天天來說,說得我耳朵都起繭子,我次次回絕,他們怕是聽不懂人話的。

 

見我不吃那飯菜,你知道我的,我嫌棄,不合胃口——再說,我不願意,不如不生——又擔心我在他們那死掉,妄想給我硬塞。我爹都管不了我吃飯,一群蠢貨真的還不如把我的頭擰開灌進去哪!

 

後來就給我扎營養針了。是他們幾人也壓不住我,乾脆扎針也扎上鎮靜劑。那之後我才斷了計天數。我也知道,是生是死,亦不會太久。漢卿,我是準備好了的。我只是……我擔心我的學生。」

 

「你的學生……都膽色過人。」

 

「初生牛犢矣。遠不夠。」

 

張學良說:「你要他們活下來。」

 

馮庸點頭:「我要他們……活下來。」他閉上了眼。馬上就是十一月,天很涼了,日光將人包裹,是一股額外和煦的溫暖。「你看,這陽光落的是我們的故鄉。那是我們的土地——他們憑什麼!?」

 

「你有主意了。」

 

「我的主意一直未有變更。」馮庸最後一次問他,「他們可聽得進?」

 

「總有人不願捂著耳朵,總有人不是聾子的。」張學良頓了頓,「這些日子,我時時會想,是否因我嘴拙,才遲遲未能把諸位說服,是我有所缺失,我仍做得不夠。你素來能說會道,漢卿,既是你的主意,我希望……此番你能親自去說。」

 

「漢卿言下之意,便是有同意者。」馮庸眼神一亮,「我願與他們同行。你聯絡一下,待我交代好馮大的工作,馬上就能走。」

 

他精神亢奮起來,在椅上也是手舞足蹈的姿態,身上壓著棉被,張漢卿看著只覺他會咚地墜地。只這精力不一會就交了底,很快是肉眼可見地發了昏,馮庸制著自己莫去數眼前的星,將那頂帽子戴了自己頭上,拉著張漢卿一個胳膊吩咐:睏了,把我搬進去。

 

「凈會使喚人。」張學良罵他,「準是那兔崽子慣的。」

 

「你也沒少使喚我啊。」

 

「咱倆那是相互的。」馮庸把他的帽子拋到邊上小床上,努力打了兩個半滾才將棉被自己身上解開來。「裹得像個蠶蛹,輕得像根乾柴。明明小時候整一小白胖子,怎麼長大了肉就都不見了呢。」

 

「這叫身輕如燕!」

 

「得了吧你。」

 

馮庸抖抖被子,拍拍枕邊,說,來,陪馮老五睡一會唄。

 

張老六誇張地挑挑眉,我還得陪睡哪!免了,免了,就你這細胳膊細腿,我還怕擠一擠給你骨頭擠折了。

 

你害我折的骨頭還少嗎!你小時候抱著我都能平地摔!

 

你也知道說是小時候,那能一樣嗎!再說我也差不多該走了,我是擠出來的時間才能來看看你。

 

既然來了,那你肯定把事提前辦了,不然就是挪過了。橫豎這一段都空出來了,你也好合合眼。馮庸指指他的黑眼圈。我知道你忙,但是漢卿,你不能倒。

 

知我者漢卿。他長長地歎氣,終於和衣在馮庸邊上躺了下來。

 

行了行了,用不著恭維我,你抓緊時間休息,我懶招呼了。馮庸拍拍他的胸膛,把枕頭往他腦後一塞,自個捲住了被滾到墻邊趴作了一團。張漢卿餘光掃到他的睡姿,合了眼仍禁不住笑道,你還愛這麼睡哪。

 

你管我。

 

馮庸話音已帶八分迷糊,看來是真的乏了。倦意許會憑風傳染,不久他亦沉了夢鄉。兄弟倆午後同塌而眠,如幼時一般,張學良是先醒來的一個。打了個盹的確精神好多了,他給馮庸掖了掖被角,輕巧地下了床,彎腰拾起軍帽,躡手躡腳出了門去。羅浮生就坐在馮庸剛才呆的那把椅子上,手裡利落把玩著兩蝴蝶刀。

 

二人眼神對上,就當是打過了照面。

 

十一月也標誌著馮大抗日義勇軍之伊始。馮庸的精神久違似的爽利,一整天裡情緒高昂,到夜裡也見難得好眠,便是忽來的巨響近咫尺,人驚著了直往枕下摸槍,清醒過來竟也不怎麼惱,反倒是看著一屁股墩地上的羅浮生發了笑。

 

那打從一支起來就搖搖欲墜的小床終於是塌了。與剛回時終日昏昏沉沉的他截然兩樣,這些天裡傻小子睡得輕極了。有時馮庸躺久了,不曉得挑個時辰清醒,深的夜裡小小翻個身,羅浮生噌地蹦起來,兩人對了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多半也無話。

 

只今夜是一個例外。

 

羅浮生的冷汗浸濕了髪鬢,沿著下頜往脖頸上落下去,宛如不及抹去的眼淚。他維持著跌坐的姿態,仰起頭去望馮庸,嘴唇泛著白,一張一合沒發出聲音來,難說是這一摔叫他懵了,或是乾脆他入了癡。馮庸起初的笑這下便掛不住了,眉宇間山川蕩起了哀愁,往地上的人遞出一個手,放輕了聲叫他,阿生。

 

他從未見識過這般遲疑的羅浮生。年輕人呆望那手好一陣,才拖著腿半爬到床邊,顫巍巍以兩手接住了。馮庸意欲拉他起身,反被他擒得了手,羅浮生緊緊裹著那手挪近了自己的臉,抵在額上,眼睛眨了又眨,爾後緩緩地閉上了。馮庸起先是瞧著他的眼睫翕動,過一會才明白是這小子整個人都在顫抖,他胳膊支得酸了也不敢收,就怕他手一抽這笨小子保不准能哇地把周遭校友都哭醒。

 

更怕是那汗涔涔真真變得個淚涔涔,他打了罵了都捨不得,見了心裡又不舒坦,最恨是手足無措。好在羅浮生還是個爭氣的,深深一個呼吸後睜了眼,人便不抖了。汗照樣是流。馮庸用另一邊手上的袖印他臉上,算是擦過了兩把。黑暗裡那直勾勾的眼神落身上頗見滾燙,他屈指輕輕叩了下依然濕著的腦門,輕聲道,傻狍子,你瞅啥。

 

看你。羅浮生勾起嘴角,仿佛是笑他明知故問了。你好看。

 

滾犢子。馮庸似是那手去推人的肩,實際是想藉機扶他起身,可這傢伙倔起來確實就是頭蠻牛,力氣也有相似,跪在地上穩著像是一座小山。他於是卸了力,不與阿牛硬碰硬了,沒移開的手捏捏羅浮生的肩,讓他到床上擠一擠,餘下半晚上湊合了。

 

羅浮生搖搖頭。

 

馮庸又笑他說,從前在家裡天天爬我的床可沒見你有什麼顧慮,這都什麼時辰了,倒曉得跟我客氣了。

 

怕擠著了先生。

 

好啊,小兔崽子。馮庸撲哧笑著,手虛虛掩了嘴。都學會偷聽了,怎的還露餡兒。


小兔崽子一聲不吭,把頭低了。

 

陽光之下無所遁形。你躲在走廊裡柱子後,又忘了藏起你的影子。馮庸摸摸他頭上的髪旋,一點沒生氣,盈盈笑著順了兩把他留得有些長的髮。我都由不得以為你是誠心的,就要我看到你。

 

他順著髪間滑下去,兩指捻住一個發紅的耳垂,好笑道,你也犯不著那樣刻意,我知道你在。

 

他說,我也沒趕過你吧。

 

羅浮生輕把頭點。

 

那日我與漢卿的話,你都聽進去多少?

 

不管該不該我聽到的,羅浮生的聲音壓得像他的頭顱一樣低,都聽全了。

 

既然如此,你可有看法?

 

我……我聽先生的。

 

哦?若是我說,此後你去跟著漢卿,你也聽麼?

 

羅浮生猛地抬頭,手上力度握得馮庸吃了痛,沒忍住輕呼出聲。

 

他聞聲一愣,手鬆了又緊,宛是立了決心。

 

不,他眼神炯炯,我跟著先生。

 

小騙子。馮庸瞅他一眼,偏過頭去,還說都聽我的呢。

 

羅浮生急了。急得跪不住,正巧就中了馮庸的計,被他一個出其不意拽了起身。不過是馮庸也未穩住,被衝力撞得往後去,羅浮生直直撲他腿上,鼻樑磕到一邊髖骨頭上,生生磕出了淚珠二三,堪掛在眼睫上。待他自馮庸身上爬起,眼乍一抬那淚珠子就正正的往下掉,覷得他先生心裡一個咯噔,趕緊同他解釋,你莫慌,逗你的囖。沒這必要,真沒這必要。

 

馮庸只有一個手空著。他去掂掂羅浮生的鼻樑,沒事,好著呢,這鼻子沒歪,才得了空來捂自己的痛處,心想這位置好在是不那麼易折的,臭小子當真是一身硬骨頭。羅浮生見了,終於放了他的手,也上來給他輕輕揉按。

 

對不起。

 

你早上來就屁事沒有,我馮老五床願意分你一半,還要用請的了。

 

馮庸嘀咕一陣,又正色道:

 

你有主見,我很高興。你是應有主見的;你是你;你不是誰的附庸,更不會是我馮老五的。

 

這一點望你能謹記。

 

你既想我看見你——

 

羅浮生手上動作未停,面色仿佛有些茫然,也不知是睡眠不足惹的禍,還是這小崽子又在裝。

 

——我不需要一個木偶,也不需要一柄刀。我想看見的,是阿生。

 

這一回,是馮庸按住了他的手。那手在腰間摩挲著,不知何時就變了味道,渾小子方才左右不願上床來,一近了身膽兒就肥了。羅浮生受了他一瞪,看他的眼神有一些無辜和委屈。他翻了個白眼,伸手把渾小子的臉使勁一扯,沒好氣低喊道,睡了!

 

羅浮生靠床邊上縮了好一會兒。馮庸沒搭理他,照樣趴裡頭睡大覺。果然不久就聽得一陣窸窣,羅浮生挪到他讓出的枕頭上,一個手掌扶住了他的腦袋,胸膛正好送到他跟前供他靠著了。年輕人的心在他耳邊撲通撲通地跳,他感到異常踏實。趕早晨睜開眼,也無了恍惚,曉得他是到家了。

 

他們比同去的人還早兩日出發。去南京之前,先到了上海。馮庸道是上回走得太急,這回順道便當是陪他回趟老家。羅浮生半信半疑,咂摸他根本無親可省,總不好拉著他這位教書育人的先生一個一個街口細數說我以前砍人從這條街砍到那條街,這些過往不說也罷。倒是暌違的生煎包不容錯過,想想便有饞蟲在肚。馮庸又說,你有些已畢業的優秀師兄師姐也在此活動,難得往南邊來,正好與之一聚。羅浮生暗哼一聲——果真是「順道」。

 

我馮大學子個個皆是頂優秀的人物,你自然也在其中一個。

 

馮庸的心情明快,見他氣鼓鼓的模樣也見可愛,慣地伸手往他臉上一扯,扯出個誇張的笑臉來。

 

你也不必為此吃味,當真是沒這必要。

 

我才不羨慕他們呢。羅浮生聽話地給他先生笑了一個,我羨慕他們作甚?先生日日見我,看極了不厭。先生見我多容易。先生見我無需走千里,只消回頭便是。

 

是,是,此下是回頭也用不著,人不就在我眼前。馮庸被他逗得步子也歡快,帶著憐愛拍了拍被自己扯紅的臉蛋。走吧,還請羅先生給我帶路。

 

他領著馮庸往包子鋪去,邊走邊訴說他羅浮生與生煎包難捨難分的未了緣,這走的還非夜路嘞,還是白天裡就給人堵了。

 

這可把心向美食的羅浮生氣壞了。

 

這堵巷口的還盡是眼熟人。

 

為首者舊日在洪幫也算是他眼皮子底下有姓名的角色,但他老早忘了,只記此人年紀輕輕就失去了頭髮,暫且稱禿瓢吧。

 

羅浮生把馮庸往後一拉,又上前兩步,對面的人便隨著他通通退了兩步。禿瓢手上抄著大刀,倒還曉得有模有樣跟他一抱拳:「少當家,莫怪兄弟,有人重金買你姓名,得罪了。」

 

「當不起,當不起。你們酒瓶砸我頭上的傷現在偶爾還會幻覺疼呢,我初時都擔心自己跟你一樣,禿了——那多不意思。」羅浮生嗤靳,「什麼時候洪幫人也至於落到與青幫為伍的地步了,我今天還真是長見識了。」

 

「看來阿生你的命挺值錢的,我這是跟個土財主一般天天亮著錢袋子在街上逛呢。」

 

羅浮生半回頭朝他一笑,說是錢袋子願意追著先生跑,唯有煩請先生做個有錢人了。

 

「你!你們!」

 

話不投機半句多,還不如直接開打幹架。馮庸摸摸下巴,看著以為南邊和北邊的街頭好像也沒太大差,無怪羅浮生這小霸王在他那兒也挺受歡迎,絲毫無見水土不服的意思。他想起初見時的刀,回北平以來他未有再見,大約是走時著急,落在奉天,那便是遺失了。好在羅浮生並不挑——他甚至連身上的蝴蝶刀也未取,上來直接奪了禿瓢的刀,爾後便是他挑大樑的戲,由他一人將大殺四方演到了底。

 

他這一身戲服仍是馮庸的衣裳。羅浮生出了戲,低頭看看身上,星星點點免不了,起碼白襯衫倖免於難,他對自己的身手還是滿意的。不過今天這撥人和他從前的經歷並不可比,他先是為洪幫墮落至此略感惆悵,再來就是——我呸,這壓根是純噁心我來的。已走了那麼久,誰這麼惦記我啊?

 

他委屈著一張臉,可憐巴巴去跟馮庸尋安慰。走兩步又聽背後生風,驟一屈身打滾,便聞尖刀落地,人之哀嚎。回頭一看,禿瓢原先被他卸了一條手臂,這又給馮庸一槍崩到另一邊肩膀,兩個手起碼得廢一個,躺在地上疼得直打滾。

 

只見他先生收了槍,冷著臉走來。經過他連一眼也沒施捨,徑直踱到禿瓢邊上,沉聲命令:「說。」

 

羅浮生定在了原地。

 

「我倒是想知道,是哪個要動我馮老五的人。」

 

他原去尋馮庸不過是想親看一眼他爹心目中的故鄉,不過是一眼之後又盼多一眼,同自己講就當是替阿爹守住他的家了。

 

他應承自己的,未能兌現;

 

到頭來,是家守住了他。

 

二人落腳在羅浮生從前以羅誠名義置下的一處房產。進門時屋主本人就在簷下預備曬粟米,羅浮生前腳才邁進院子,羅誠一筐粟米散了一地,三兩下蹦來抱住他的大腿哭喊:大哥,你有影子,大哥,你還活著!禍害留千年果真沒說錯,大哥!羅浮生被他這一撲弄得差點腿劈了卡門檻上。

 

回身便見馮庸嗔怪的眼,只道他是當日撇下小兒遠走去,難保此後哪日婆娘找上門。羅浮生趕緊擺脫了羅誠去把先生死死抱住了——冤呀,先生我冤,這小子雖說確是我撿來的,充其量是我無血緣的弟弟!管家婆是沒有的,端端是沒有的,你瞧這南北方統共才有誰管得了我羅浮生——察覺了馮庸眼尾掛的笑才知受了唬。

 

這原本是沒什麼的,但羅誠這小子偏不抱他的大腿了,抱起自己的肚子邊憋笑邊叫疼。「疼死你算了!」羅浮生這頭吼過他,那頭又低了聲與馮庸說:「你可別看這傢伙傻兮兮的,實則是個小小的人精,機靈著呢。他要是還跟著我,說不好日子還要難過,離了我反是好的。」

 

傻小子說傻小子傻,開眼了。聽不見馮庸開聲,傻小子苦思冥想過又添一句,如今想他還算個讀書的料子,起碼比我合適。我以前是虧待他了。

 

「這還不簡單,」馮庸輕描淡寫拍下板,「趕明日剛好領他一起到你師兄的學堂去,從今起也不遲。」

 

「虧是沒虧著的。」羅誠在邊上聽了,小小身軀一蹦兩丈高,幾乎輕鬆飛簷走壁去,而他只一手叉了腰,一手指著羅浮生嚷,「可大哥你光顧著討好馮校長就把我安排了,我的話不算數的嗎?」

 

「我還是不是你大哥了。」羅浮生捂捂耳朵,有些時日未聽這傢伙與自己頂嘴,竟有些不慣,他把兩手一攤,斜了羅誠一眼,「那你想怎樣?」

 

「你是想念幾句話把我頂得講不出話了,」羅浮生問,「還是真的不願意上學堂?」

 

羅誠這會倒閉嘴了。

 

馮庸不知何時蹲了下去,扶著籮筐一路撿跌一地的粟米棒。見他兄弟倆一時陷入僵局,才又緩開了口:「阿生不在上海這段日子,是不是都是那電影明星關照著你?」

 

「你……」羅誠看了看羅浮生的臉,馬上就改了口:「先生是怎麼曉得的?」

 

「猜的。」馮庸彎著腰將拾好的粟米擱到了墻邊,直起身來拍了拍短暫勞動中落膝上的沙土,慢道:「阿生的朋友,除了你,我就只見過他。你知道我是誰。」

 

「就只因為這個?」

 

「你就當是我直覺也可。」馮庸咧嘴一笑,「是你的鞋。」

 

「我的鞋?」

 

羅誠低頭一瞅,忽就明白了。

 

「你這鞋面上的花樣和鞋底的針腳,」馮庸指指半空,是羅誠剛才躍起的高度,「我曾見過一回,在小明星的人腳上。」

 

大小羅不約而同發出「哇哦」的慨歎。

 

「你這大哥一聲不吭拋下你走了,一去就是好久,半句交待沒有——是他不對——是我沒教好。」馮庸說,「你如今也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確實也不需要聽他的。不過,不論如何,若你願意,多學些知識總沒壞處;你要是拿不準主意,大可上黃明星處問問他的意見,就說是馮老五的建議,好生想想再作決定也還不遲。也請捎帶上我的問好,就跟你們小黃同志說——」

 

羅誠大大睜著眼,滿是吃驚。

 

「既是朋友,有相近興趣,往後交往還會有;即將有。馮大學人對此是歡迎的,積極的,應有的走動是不會少的。來日見了新鮮或有什麼需要,可別忘了……朋友。」

 

馮庸朝羅誠眨眨眼,跟在羅浮生後頭進了屋去。兩個人大大咧咧把主人家晾在了外頭。屋裡陳設簡單得很,椅子都攏在桌底下,羅浮生索性把他領到床邊坐下了。馮庸並不客氣,坐下去就往後一躺,大大伸了個懶腰,挨在疊好的棉被上仰著頭問他:這你屋?

 

羅浮生點點頭。

 

桌上沒落灰,被褥都很乾爽。他給你曬被子,還給你掃屋。

 

他等著我。羅浮生唉聲歎氣,是我不對,不是……不是先生沒教好。

 

你呀。馮庸勾著他的脖子把他拉來,拍了拍他的腦袋。有人記掛是該高興的事,怎的還哭喪著一張臉。

 

羅浮生犯了傷感。他摟著馮庸的腰,拱進馮庸懷裡,什麼也不說,像一隻受過冷本能取暖的小獸。馮庸起初還有節奏地順順他的背,但給一隻稚獸壓著了,整個人窩進軟綿綿的被裡,倦意忽如驟雨雲聚,風一捲便鋪滿了天。羅誠探頭張望那會他大哥剛從夢鄉裡脫身來,正將馮庸輕放在床,整過了枕頭又拉好被子,躡手躡腳與他在門外碰了頭。

 

館子帶了幾個菜,熱熱就能吃。羅誠說,給馮校長和大哥洗洗塵。

 

好。羅浮生說,讓先生多睡一陣子。他……以為自己不知道累。他撓撓自己後頸,又補一句,你有心了。

 

羅誠笑,你還真跟我客氣起來了。

 

你……還生不生我的氣?

 

氣,羅誠拿拳頭捶捶他胸口,怎麼不氣。氣你不信我,更氣你不信你,過去風風雨雨都一起闖過來了,你還怕你我撐不住那點小坎坷?

 

對不住。我怕我害了你。

 

腦子瓦特了。

 

哈,哈,這麼說也不錯。我那會兒腦袋是不大清楚。

 

我看你心灰意冷的,連和我都要撇清關係,真怕哪天早上你就成報紙頭條,掉江裡成一條浮尸了。

 

也沒這麼誇張吧……

 

看你不是揣著一冊書就上路遠離傷心地了麼。依我看若非有事要辦,你根本不會回來。

 

我……謝謝你。

 

大哥謝我做什麼?

 

一謝你替我找到了我爹的遺物。二謝你對我掛心。

 

兄弟之間有什麼好謝來謝去的——

 

你明知我不會回來,還堅持給我打掃房間。

 

——你是我大哥啊。

 

羅浮生把他本就凌亂得不得了的頭髮揉得更自由自在了。

 

格殺令是許星程的手筆。羅誠拍開他的手。大哥,他現在……給日本人辦事。

 

猜到了。他從羅誠的口袋裡摸出香煙火柴,銜著一根點燃了,餘下的都進了自己兜里。小孩子家家的少學人家抽煙,明天跟我上學堂走一趟。

 

切。羅誠擰著眼皮對他扮鬼臉,背著馮校長支使我,信不信我跟馮校長說。

 

跟我說什麼?

 

門從裡頭吱呀地打開了,馮庸理著領子走出來。羅浮生見他就綻了笑,掐掉沒抽兩口的煙,迎上去給他拂過落到額上的一綹頭髮。羅誠陪著笑,高聲呼喊我去熱菜,屁股一扭轉身噔噔跑了。馮庸目他走遠了,眼神才回羅浮生這裡來,剛醒來尚有些迷糊,疑惑都寫在了臉上。

 

沒什麼,羅浮生笑著說,羅誠說他買到了生煎,比我厲害。

 

馮庸顯然想起了之前的插曲,也笑,那他是比你厲害。

 

我說,羅誠的聲音從大約是廚房的位置傳來,每一個字拖得很長,我大哥鼻子靈得緊要,像個小狗!

 

我可去你的,閉嘴!羅浮生回喊。

 

馮庸聽了竟樂不開支,點了點他的鼻子,叫:小狗。

 

羅浮生能怎麼著,他又不能叫馮庸閉嘴。索性汪給馮庸聽,埋頭他肩頸上拿他當骨頭啃。

 

羅誠現見馮庸儼然是大大的靠山,大哥的話不高興聽,馮庸的提議倒很願意一試,飯後給羅浮生留下了一盆油膩膩的碗碟,自己拿著馮校長一番話當令箭,大晚上往黃興晗那串門去了。羅浮生認命把碗洗了。他搬來兩把椅子放天井裡,和馮庸挨很近坐下了,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

 

今夜的月很滿。馮庸原本是想考一考羅浮生的天文課,頭一抬見了天上掛著個玉圓盤,蓋過了周遭星輝,這考卷著實太晦澀,便也不為難他的學生了。羅浮生未知自己有幸逃過一劫,他仰頭望明月,忽地感歎:有會兒沒吃上,突然很饞鮮肉月餅。

 

馮庸笑他別的嗜好沒有,就曉得吃了。羅浮生歪頭想了一會,反駁道,不止,還有你啊。

 

這下換馮庸噎了話。

 

更露骨的調皮話他不是未聽過,亦架不住這雙眸子裡滿寫的認真。你說臉皮遇了真心多薄呀——哪怕是一口氣也能叫他滿面泛了紅,莫提這小兔崽子往往一邊是動手動腳,一邊是情話連篇。

 

羅浮生拉著他的手,沐浴著故鄉月。靜默仿佛是漫長鋪墊,是始終要挑一個時刻割破的幕布,舊的故事曾上演。

 

「他把你比作月光。」

 

馮庸一時露出些許迷茫來。

 

「月光揮灑千萬戶,乃他不能獨有,只敢悄悄捧一抔在手,偷這一小片的光輝。」羅浮生複述,「便是這樣,也還會髒了月光,是他的不應。他自白,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我沒你想的那麼好。他寫那麼多遍,也只告訴了自己,一封不敢寄給你。

 

他那些信,讀得人牙泛酸,馮家少爺在他筆頭底下像個活生生的小神仙,大戲都不敢這麼演。我看過了很多的戲,活的仙人倒沒見過,好奇得心裡發癢,非得親眼瞧瞧讓他偏把他鄉作故鄉的人物才能甘心。」

 

「是他把我想得太好了。」

 

「他確實寫得不對。」羅浮生笑著搖搖頭,「你只比他想的更好。」

 

「你再使勁點誇,我看我馮老五馬上就是三頭六臂、無所不能了,就只差個封神。」

 

「我知你不是神仙,你是個人。你真的不能再真了。」羅浮生捏捏他的手心,「我讀書少,有時找不到合適的話,會想要偷他的。那一冊書信我可說是滾瓜爛熟了。但想想又不甘心,他明明是個言而無信的人,是個騙子。那句話倒是沒錯的:他沒你以為的那麼好。他騙了你,也總是騙我,答應我的話就沒能做到過的。我不願意學騙子的話。」

 

馮庸嘆了口氣。

 

「他從沒應過我什麼,自然無從談何兌現了。他這人連說話都謹慎得很,我倒覺得他既然曾予你承諾,那便是真心的,只可惜錯失了時機,便錯失了一世。他是想也沒機會了。」

 

「你瞧,先生這便應了他的話,你想起他總是好的。先生總想著人的好。」

 

「誰說的。我就看許家那少爺不順眼,雖說我沒見過他吧,但就是——欠收拾。」

 

羅浮生吃吃地笑。

 

「怎敢勞煩先生你,來日有了機會我得親揍他一頓,給先生找張椅子擱邊上,看個痛快就是。」

 

「就你還敢提教訓別人,我還沒來得及教訓你。」馮庸在他腰上用力掐了一把,疼得他差點從椅子跳起來,「後背隨隨便便就亮出去,得意忘形,課上教的都忘清光了。」

 

「我沒有,」羅浮生扁扁嘴,「我都記著呢。」

 

「你說。」

 

他有些傻了眼,沒想馮庸會來這一出。一時間腦里只篩出了印象最為深刻的話,出口便是:你教我不怕死。

 

馮庸聞言亦是一怔,喟然歎曰:我要你活下來。

 

我會活下來。羅浮生心中忖量。我願為先生活下來。

 

你應為你自己。

 

我是為我自己,他正顏道出心聲,我離不了你。

 

便比作月光吧,無所謂,我就偷他的詞了,抑或先生夜裡頭為我留過的燈。

 

從前的羅浮生天不怕地不怕,偏偏還曉得怕黑,而今他遇黑暗也無懼了。他擁著了一束光。

 

羅浮生一雙眼映了月光亮盈盈,他成晚留心著,生怕這眼一眨又潸泫。

 

年輕人只管緊緊扣住他的手。

 

縱是只一束光。他軟語呢喃,馮庸側耳聆聽。也叫我捉住了。

 

 






全文因而起。

原先的綱要乃即場瞎掰,上禮拜說過了。

除了人名,與《許你》《少帥》扯不上什麼關係,尤其是《許你》……

先生的主張是積極抗日。






@🌲 

差點忘了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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